溫儒敏:研究"文學生活"讓學術研究和文學評論更"接地氣"

　●最能反映某個作家作品實際效應的，還是普通讀者，正是眾多普通讀者的反應，構成了真實的社會“文學生活”，“文學生活”理所當然要進入文學研究的視野

　　●關注“文學生活”，其實也是關注“民生”——普通民眾生活中的文學消費情況，事實上，每一個當代普通人每天接觸報紙、電視、互聯(lián)網(wǎng)或者其他媒體，自覺不自覺都在以某種方式參與文學生活。引入“文學生活”的視野，文學研究的天地就會陡然開闊

　　●自然不能要求所有學者評論家都改弦更張研究“文學生活”，但鼓勵一部分人進入這塊領域，起用不同于傳統(tǒng)的研究方法，起碼會活化被“學院派”禁錮了的研究思路，讓我們的學術研究和文學評論更“接地氣”

　　　　“文學生活”為文學研究打開新空間

　　“文學生活”主要是指社會生活中的文學閱讀、文學接受、文學消費等活動，也牽涉到文學生產(chǎn)、傳播、讀者群、閱讀風尚，等等，甚至還包括文學在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的影響、滲透情況，范圍是很廣的。專門提出“文學生活”這個概念，提倡“文學生活”研究，也是提倡文學研究關注“民生”——普通民眾生活中的文學消費情況。

　　現(xiàn)下的文學研究有點陳陳相因，缺少活力。很多文學評論或者文學史研究，當然也還有理論研究，大都是“兜圈子”，在作家作品、批評家、文學史家這個圈子里打轉，很少關注圈子之外普通讀者的反應，可稱之為“內(nèi)循環(huán)”式研究。不是說那種重在作家作品評價的研究不重要，這也許始終是研究的“主體”；而是說幾乎所有研究全都落腳于此，未免單調(diào)。而忽略了普通讀者的接受情況，對一個作家的評價來說，肯定是不全面的。其實，所謂“理想讀者”，并非專業(yè)評論家，而是普通的讀者。在許多情況下，最能反映某個作家作品的實際效應的，還是普通讀者。正是眾多普通讀者的反應，構成了真實的社會“文學生活”，這理所當然要進入文學研究的視野。我們設想從“文學生活”的調(diào)查研究入手，把作品的生產(chǎn)、傳播，特別是把普通讀者的反應納入研究范圍，讓文學研究更完整、全面，也更有活力。

　　這種新的文學史研究，將不再局限于作家與評論家、文學史家的“對話”，還會關注大量“匿名讀者”的閱讀行為，以及這些行為所流露出來的普遍的趣味、審美與判斷，不但要寫評論家的闡釋史，也要寫出隱藏的群體性的文學活動史。

　　關注“文學生活”也是關注“民生”

　　關注“文學生活”，其實也是關注“民生”——普通民眾生活中的文學消費情況。事實上，每一個當代普通人每天接觸報紙、電視、互聯(lián)網(wǎng)或者其他媒體，自覺不自覺都在以某種方式參與文學生活。引入“文學生活”的視野，文學研究的天地就會陡然開闊。比如對當下文學的跟進考察，也可以從“文學生活”切入，關注社會反應，而不只是盯著作家作品轉圈�，F(xiàn)在我國每年出版三四千部長篇小說，世界上很少國家有這種小說“生產(chǎn)力”，可是我們弄不清楚這些小說的生產(chǎn)、銷售、傳播、閱讀情況。那些暢銷小說是怎樣出爐并引發(fā)效應的？如何看待“策劃”在文學生產(chǎn)中所起的作用？這些小說（包括那些發(fā)行量極大的小說）主要在哪些方面引起當代讀者的興趣或關注？普通讀者的“反應”和批評家的評說之間可能存在哪些差異？小說在普通讀者的精神生活中有什么影響？暢銷書、通俗文學產(chǎn)出與“出版工作室”及“圖書銷售二渠道”有怎樣的關系？等等。這些都值得去研究。

　　再舉些例子。諸如社會各階層文學閱讀狀況，“韓寒現(xiàn)象”，“楊紅櫻現(xiàn)象”，網(wǎng)絡文學的生產(chǎn)傳播，《故事會》《知音》《收獲》的讀者群，中小學語文中的文學教育，電視、廣告中的文學滲透，甚至四大名著、古代詩詞對當代精神的影響，等等，都可以做專題調(diào)查研究，也很有學術價值。還有當前社會各階層群體的文學閱讀情況，包括農(nóng)民、城市“白領”、普通市民、大中小學生等群體的文學閱讀調(diào)查；一些重要文學類型的接受，如詩歌、武俠小說、打工文學等的接受情況；文學經(jīng)典在當前社會的傳播、闡釋、變異的狀況，等等，都可以作為“文學生活”研究的課題。

　　不只是現(xiàn)當代文學，古代文學也可以引入“文學生活”的視野。比如現(xiàn)下為何家長會讓三五歲的孩子讀李白、王維、白居易，而一般不會讓讀郭沫若、艾青或穆旦？到底其中有什么心理積淀？四大名著精華糟粕并存，可是在現(xiàn)實中傳播、閱讀極廣，到底對當代道德觀念有何影響？這些都是“文學生活”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。

　　現(xiàn)在處于信息量極大的時期，文學作為人們社會生活的一部分發(fā)生了很多變化，也給研究者提出了許多新的課題。網(wǎng)上創(chuàng)作與網(wǎng)上閱讀越來越成為日常生活，網(wǎng)絡文學已經(jīng)成為當代“文學生活”的重要部分。以網(wǎng)絡為載體的新的“文學生活”方式，明顯區(qū)別于傳統(tǒng)的以印刷為載體的“文學生活”方式，現(xiàn)在的讀者不再是被動的受眾，他們有更多機會也更主動地參與到創(chuàng)作活動當中，直接影響文學的生產(chǎn)傳播。在網(wǎng)絡文學的“生活”中，以往傳統(tǒng)文學那種強調(diào)創(chuàng)作主體個性化的特征在消退，創(chuàng)作主體與受眾客體越來越融合。網(wǎng)絡文學的生產(chǎn)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市場，良莠不齊，“垃圾”多，但確實也有好作品。這都是新的課題，可以納入“文學生活”研究的范圍。

　　“文學生活”研究的本義還在文學

　　現(xiàn)在的文學研究仿佛“人多地少”，很“擁擠”，每年那么多文學的碩士生、博士生畢業(yè)要找論文題目，按照舊有思路會感到題目幾乎做盡了，很難找。如果目光挪移一下，看看普通國民的“文學生活”，那就會有許多新的題目。這的確是個拓展，研究的角度方法也肯定會隨之改變。自然不能要求所有學者評論家都改弦更張來研究“文學生活”，但鼓勵一部分人進入這塊領域，起用不同于傳統(tǒng)的研究方法，起碼會活化被“學院派”禁錮了的研究思路，讓我們的學術研究和文學評論更“接地氣”。

　　這種研究既是文學的，又是社會學的，二合一，就是“文學社會學”。這種研究所關心的并非個別人的閱讀個性，而是眾多讀者的“自然反應”。既然是社會對文學的“自然反應”，當然也就要關注文學的生產(chǎn)、傳播與消費，關注那些“匿名集體”（既包括普通讀者，也包括某些文學的生產(chǎn)者、傳播者）從事文學活動的“社會化過程”，分析某些作品或文學現(xiàn)象在社會精神生活中起到的結構性作用。“文學生活”研究有賴于運用訪談、問卷、個案調(diào)查等方式，通過大量數(shù)據(jù)收集統(tǒng)計分析，來論證文學的社會“事實”。這和傳統(tǒng)的文本分析或者“現(xiàn)象”的歸納是有不同的，要求的是更實事求是的扎實學風。

　　“文學生活”研究必然涉及文化研究，這個新的研究方向應當也可能從文化研究的理論中獲取某些啟示，或采用文化研究的某些方法，但也應當防止陷于“泛文化”研究的困境。“文學生活”研究的本義還在文學，也不會脫離文學。文學研究其實包括很多方面，除了藝術分析、文本解讀等“內(nèi)部研究”，還有很多屬于“外部研究”，比如思潮研究，傳播研究，讀者接受研究，等等，適當引入社會學、傳播學、文化研究的眼光與方法，有可能取得突破。比如，在一些通俗文學的生產(chǎn)傳播方式，特別是關于“文學與讀書市場關系”的研究中，引入文化研究的模式，也能別開生面。當然，“文學生活”研究本身也有局限，它在有些重要的方面可能派不上用場。比如作家作品的審美個性、形式創(chuàng)新、情感、想象等等，都不是“文學生活”研究所能解決的。提倡“文學生活”研究，要有一份清醒。

　　傳統(tǒng)的文學創(chuàng)作和讀者接受正在發(fā)生大的變化�，F(xiàn)在的讀者分類比以前更多樣復雜，“文學生活”也呈現(xiàn)前所未有的多元分野現(xiàn)象。文學生產(chǎn)越來越受制于市場，出版社的“策劃”很大程度上控制了作者，甚至可以“制造”和左右社會審美趨向。這些都是新的“文學生活”。現(xiàn)今每年長篇小說的出版就有三四千部，各式各樣的散文作品散布在各種媒體上，創(chuàng)作的門檻低了，隊伍也大大擴張了；電視、電影很多都在依靠文學，“法制”節(jié)目、婚戀節(jié)目等等，都可以搞得很“文學”，文學對各種媒體的滲透比任何時期都要廣大與深入。如果看到這一切，恐怕就不會認為文學在“沒落”或者“消亡”。這些現(xiàn)象，也都可以納入“文學生活”的研究范圍。

　　“文學生活”概念的提出，的確帶來許多新的思考，可以肯定，這將成為文學研究的“生長點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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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《 人民日報 》（ 2016年08月30日 14 版）